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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哪說哪】大院兒,及其種種 
編輯:北京游記
所屬景區:北京

我從小生活在北京郊區的一個軍隊大院兒裡面。對於我,一個大院兒,就是一個社會。我的童年,我的伙伴,我的家,我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溫暖自然地包容進來——當然,也包括一枚小小的我。

家住的這個郊區,屬於城近郊區,是海澱區與石景山區的分界線。因為處於地鐵沿線,人來車往,挺繁華的——但得看跟哪兒比。那時,姐姐帶我坐門口始發站的338路去西單逛街,很自然地稱之為“進城”。後來,我們一說起“進城”,都互指對方,相視一笑。大學時曾經有個住在西單的同學對我說:“你們家那兒晚上街上還有人嗎?我覺得過了公主墳兒,好象就沒人住了似的。”西單,是北京最知名的重要商業街區,公主墳在西單以西約五公裡處,而我家,在公主墳以西約五公裡處。

在公主墳到玉泉路一線,長安街延長線的南北兩岸,緊密分布著許多軍隊大院兒。套用電影《大撒把》中的經典台詞:“在浩瀚的長安街及其延長線旁,散落著無數璀璨的明珠,我們院兒,就是其中明亮的一顆。”

以前,我小時候,院兒裡的建築風格、顏色嚴格一致。那是蘇聯援中時統一建造的三層小樓,灰磚搭砌,暗紅窗框,北向涼台——年年天天不見陽光,有別於現在陽光充足的南向大陽台——棟棟如此,千篇一律。雖然單調,卻與院內環境和氣氛彼此搭調。灰瓦鋪就的三角形尖端頂棚把日光和熱氣隔絕開來,不只頂層,整個樓裡都很涼快。

開始,我們住的是筒子樓——樓門兒正對一條狹長的樓道,樓道兩邊分列房門的宿捨樓格局。無論多麼炎熱的夏季,進了樓門兒,幽暗的光線中就隱含著直滲入骨的冷氣。住在筒子樓裡的大人級別和年紀相仿,他們的孩子也差不多歲數,因此,樓裡的這些孩子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了最熟悉最親密的玩伴。我們跳皮筋兒,跑四鍋兒,披上床單在樓道裡玩飛天仙女,或者蜂擁進哪一戶沒有大人的家裡過家家。每門每戶,都如同自己的家那麼了若指掌。地震那年,樓裡所有住戶都在外面空場上搭起地震棚。那段互幫互助的群居生活,無比融洽。記得有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媽媽把小椅子拴在兩棵粗大的楊樹干上給小朋友們當秋千蕩,我們則排成一字小龍,順序就位。回憶往事,那場災難帶來的好象並不都是恐懼。我很懷念童年那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在操場上,在低矮的灰磚小樓前,無論何時,抬頭仰望——不用拿捏三十度或五十度的仰角,只要抬頭,就能看到——那時候的天,真的總是很藍。

搬家,在大院兒裡是一件再平常沒有的事情。家長的職務級別升遷,家就也隨之升遷。面積一米一米地變大,家是我們日復一日積累下的財富。搬遷依據是綜合打分,相對公平、公正、公開。迄今為止,我們搬過五次家,從筒子樓到三間房的新樓,到小四間的老樓,到大四間的新樓,直到買了現在高層板樓的房子。每每搬家,每每心存取捨的兩難選擇。雖然我們留下了無法盛載的那麼多,但總有更多的捨不得。在幾次搬家的前前後後,家裡的成員少了多,多了少。伴著逃脫不了的人生經歷,風風雨雨,感受生命中的新陳代謝,生離死別。


(行政樓和毛主席像)

院兒裡最高的樓是主樓,稱為行政樓。幼年的我認為,那棟樓高大氣派。為了區別其他住宅或教學樓,單檐硬山式房頂采用橙黃色琉璃瓦。童年非常有限的行走經歷中,我只在故宮裡見過琉璃瓦的使用。除去故宮,就是我們院兒,多麼氣派!房檐有溫柔翹起的優美曲線,“如鳥斯革,如翚斯飛”。黃昏時分,微亮天空中燕雀剪影般呢喃盤旋,耳邊似有叮咚敲擊,聽見她輕輕的聲音:

是誰

笑成這萬千風鈴的轉動

從每一層琉璃的檐邊

搖上

雲天?

是的。每次站在靜穆的行政樓前,總能體會到沁人心脾的清涼,挾一絲快意徐徐而來。它的主牆體,為了區分也好,為了與房頂協調也好,是嬌嫩的鵝黃。透過毛主席像旁邊隨風搖曳的小竹林望去,疏離清淺,特別怡神。而兩翼,仍是采用了灰色調,並貼有大塊的花樣浮雕。我算不上崇洋媚外地想,當年援中的蘇聯建築師的審美,很有格調。我這樣想,有我的事實依據:行政樓是院裡保存最完好的主要建築;大禮堂,因為本世紀初讓北京更姹紫嫣紅的全市大型樓體粉刷施工,在外觀上已不復當年的深沉美感。


(禮堂內外景)

為什麼叫大禮堂而不是禮堂?大禮堂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是我從小就有,還是後來建的,答不出記不清。只記得高中以前,我沒有去過北京最著名的位於西單繁華街區的首都電影院,甚至沒有在院外看過電影。我在禮堂裡看的《少林寺》、《神秘的大佛》、《咱們的牛百歲》,還有《復活》……演《復活》的那天因為太過悶熱,禮堂裡還第一次放了冷氣。回想起來,那能是當時禮堂裡已經安裝了空調麼?坐在禮堂二層通向三層的台階上,演著演著,一股一股涼風從身後呼嘯經過,汗一下子都縮回了毛孔裡,真爽。

禮堂在沒有變成罩著粉紗巾的“怪伯伯”之前,有不少影視劇來取景。那天看《與青春有關的日子》,我一眼辨認出來,方言他們成群結隊騎車路過的毛主席像是院兒正門兒的毛主席像,“坐在樓上朝過路的人身上吐痰玩兒”的高台,是禮堂東側首層探出的俱樂部辦公室的天台。那個方言,不就是青少年時代的王朔嗎?

說到王朔,我毫不諱言對他的喜愛,也有文字的原因,也有地域的原因,也許還有同樣生長環境的原因。第一次讀他小說集的時候,忘記哪一篇的結尾寫道,某年某月某日寫於金溝河畔,我當時心念一動,那不是我們院兒干休所的位置嗎?他不會是我們院兒的吧?一直沒有機會求證。有傳說他是總後的,有傳說他是總政的……後來,今年,看一則報道他談起張藝謀“80年代初那時候,他買《頑主》那會兒,我住玉泉路,他不認得,他從復興路走到我們家的”。也許沒誰看到一則普通消息而高興的,我高興來著。

但是,現在的禮堂也僅限於內部和側面取景了。它的正面,我個人覺得,太土太怯了。當年天天經過粉刷現場時,誰都不能體會,我的心情有多麼沉痛。

(大操場)

以前,還是只休周日一天的那些年,周六晚上是我們最開心的周末時光。我們有支歌謠這樣唱道:“星期六的晚上燈火輝煌……”其實它的後半句是“賣破爛兒的老頭兒排成行。”

夏天,院兒裡會在大操場上支起放映車,周末晚上放電影用。我們或是跟隨家長,或是呼喚同學伙伴,人手一小馬扎,三三兩兩隨意坐在操場正中位置。那時的電影是跑片兒,大部分時間能准時放映,極少數大家等候的時間,都被院內警勤連、通信連的那些戰士拉歌的昂揚歌聲充實得滿滿的。現在,他們的編制已經降格為警勤排和通信排。


如果和同學一起來,我們看電影的熱情實在不如在放映車旁聊天數星星來得高漲。經常,會有小男生或是小戰士經過我們的身旁,都會深情的張望,我們就很矯情地顧左右而言他。那些往事呀。《與青春有關的日子》裡,喬喬抱起吉他,淺吟低唱,“時~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嗓音清清亮亮的甜蜜,我感動得心從嗓子眼兒裡漾了出來。那種感覺,就像什麼喜愛的東西總放在手邊兒,不注意時隨它去,想到時隨手就能拿起的那樣親切。

當年放電影的那塊白漆大屏幕,已然改成新時期建軍主要原則的“五句話”,紅底大金字。左手旁邊,爸爸曾經伏案編寫教案的那棟辦公樓,也換上了鋁合金鋼窗。我是一個懷舊的人,我喜歡以前的暗紅漆木質窗框。風吹雨打,木頭會朽,鋼鐵不會銹。可是鋼鐵,卻沒有木頭那份溫潤的質感,也無法蘊藏那份厚重的歷史。金屬,終究是冰冷的。

放完電影散場時,真正一派熱鬧景象。因為那年月娛樂場所和娛樂活動比較少,更凸顯出周六的露天電影相當重要,參與率極高。現在最深刻的印象是,我左右手輪換持馬扎走在湧向四面八方灰磚小樓的人流裡,看路邊低垂的柳條。路燈柔和的燈光,透射過碧綠的柳葉,每次都讓我情不自禁詠讀一遍賀知章的《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之所以喜歡詩,是因為對應著喜歡的事。

都說軍隊大院兒的綠化好,可現在那些年輕的白楊樹和穿著迷彩服的白皮松,哪能和以前紛繁多樣的樹種,尤其是各式果樹相提並論。我清楚記得,家旁邊的食堂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核桃樹,還有一棵也是核桃樹;家住的樓前,有兩棵海棠樹;院裡各處還有好多棵柿子樹……一年到頭,總有收獲的季節,總有盼頭。夏天,我吞著口水等核桃成熟,可是沒等熟,滿樹的核桃都沒有了;秋天,我等著柿子成熟,我看著柿子由青變黃,再看,柿子也沒有了;只有海棠,到了夏天,樓前一片一片白茫茫的花海,夏末時候,就會有青果子掉到地上,撿起一顆咬一口,酸酸澀澀,新鮮的味道。毛主席像兩側的空曠地帶,分列兩排數棵大榕樹。夏天,花朵像粉紅色的小小降落傘,一樹一樹盛開。這時的空氣裡,彌漫著甜香。我還記得,將軍樓邊的小榆樹,西門邊的大桑樹,我們采過葉子喂過蠶……後來,這些樹怎麼都沒有了呢???那些優美優雅的柳樹,也一棵一棵地慢慢消失。惦記不上那些成熟不成熟的果實,連念想都沒有了。

後來,院兒裡添了好多健身設施;後來,響應國家和市府要求,拆牆見綠;後來健身設施防浪費,院兒周邊地區居民資源共享;後來,院兒裡發展房地產事業,教學樓和行政樓都被租了出去……這都沒什麼,資源多,人員少,浪費不必要。可最讓我接受不了的是,院兒裡的主樓行政樓,頂層中央位置掛上了租用單位的徽標,那可是院兒裡的靈魂建築呀。。。我很悲傷地想:“完了。”

完了。以後,我再想看看這個曾經生活過,曾經發生過那麼多美好或傷感事情的地方,就只能通過記錄著笑容的照片來回憶了。去年今日此院中,和今年今日的這裡,相差何止千萬裡。姐姐好久不回家,一回來就驚詫不已:“咱們院兒,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好多人呀。”

再後來,我萬萬沒有想到,結束了這一切又大致恢復以前面貌的轉機是,二零零三年的非典。

萬語千言,難描摹。我看我院多親切,料我院見我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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