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從位於亞運村的北京國際會議中心門口一連串開出了六輛大轎車，每輛的前擋風玻璃後面都立著個寫有某個樓盤名字的標牌，車上坐滿了來自全國各地或是境外的職業建築師們，那位京城房地產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還特為此印制了500張精美的請柬。
那個新近竣工尚未入住的樓盤位於城東，在北京只要稍微關注一點房地產的圈子裡差不多已經是盡人皆知了。
在車上，那位在某大設計單位擔當主管的建築師就向同行們介紹，說前些日子曾有幾位業主無理由退房，而開發商付了他們全款和利息後，轉手以現價賣出還又多賺了160萬。
那個樓盤比較適合從上往下看，先到了它那位於第37層的大廳裡，四壁和頂子的裝修全是用的噴塗成白色的金屬穿孔板，地面的顏色也很淺。很矮的窗台，矮到比公園裡供人下棋打牌的小石凳還矮，沒有欄桿，整面的玻璃把房間溶入了室外那高高在上的天。
可惜，天，不是很藍。北京城區的天空總是如此，不管是站在多高的地方來看。
那對房地產界的名人夫婦從那部正對著大廳的透空踏步板木樓梯上走下來，又走下那十幾級白色的大理石台階。
樓上是公司的辦公室，開敞式布置，四面也是落地大窗沒有欄桿。
十幾位中外建築師制作的概念設計模型擺在辦公區的最外邊，形成一道展廊，當初那一活動的策劃和實施曾給這個樓盤引來了建築設計界對之的許多關注。
大廳的入口處有工作人員在分發關於這家地產公司及老板本人的介紹圖冊和光碟，這位開發商永遠是位新聞人物，他對外面的反應非常之敏感，總能在關鍵時刻化險為夷，顯示出不同凡響的能力。
他此時正站在白色的大廳中央，語氣客氣地說著，周圍的建築師們隨意地站成圈，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一邊漫不經心地喝著咖啡，吃著茶點。
他的話不長，也沒有什麼觀點，所以一點也不會引起任何反感，寒喧之後就請他的副手帶著大家去看。任何時候都能夠很明確地知道對方真的需要什麼，這大概是他能與建築師、與主管部門，以及最重要的是與客戶總能成功溝通的關鍵。
我們是從23層開始看，那是一個叫“斜房子”的地方，腳下踩著的是高出室外23層的樓板，第27層的樓面封在上邊。這個四層高的地方因為朝南的一面沒有牆只有一道一米高的玻璃欄板，所以被稱之為“院”。
這棟樓裡有好多好多這樣的“院”，每隔個三、四層就有這樣一塊沒有牆的樓板。
這“院”裡沒有花、沒有樹，草也長不出來，鋪著黑色的地磚，本色的木板條在中間鑲成圖案。
“院”當中那斜房子歪歪扭扭地戳在那兒，只露出上半截，是位據說很知名的年輕雕塑家的大作。
這位房地產商四處匯集來一批很另類的藝術家，執意要把他的這座建築辦成另類藝術的展廊。
也是，估摸著不另類的人大概都不會來這裡買房，售價在每平米12000元以上，廚房、衛生間乃至某些臥室還要向這個陰暗暗、黑洞洞的人造“院子”開窗。
這樓從外面看挺有特色，深深的開洞造出一番光影效果。
那陽光，北京住宅中最寶貴的東西，就從那個大洞口進來，讓朝著這個“院”的每扇窗戶都象征性地來上一點。
這原是座寫字樓的結構布局，改成住宅費死了勁也就只能如此，好在開發商策劃得很有新意，給起了個好名兒，反倒成了賣點。
繼續往下，繼續看。
19層是那個“斜房子”的下半邊，15層好象是“小偷和狗”，空蕩蕩的“院子”裡臥著一條銅狗，臉朝外像是在吼。
那一層南面的玻璃欄板外側嵌著個正在往上攀躍的銅人雕像，領我們看的先生介紹說那就是“小偷”。
他說這裡的人都很有錢，塑一個能擋住小偷的狗，能讓人有種安全感。
他還說有了這種品位的雕塑，人們就不再計較有沒有花草了，也省了好些綠化錢。
往下是一人多高、四面有镂空字母圖案的金屬“煙灰缸”，跨越三層樓高的漆成古怪顏色的“滑梯”，最頂上是一個鋪滿拼花雨水鐵箅子的天井，最底下是一串很長很長的豬……
參觀中總有同行向著那位建築師提出許多規范上的疑問，這裡給人挑的出來的地方確實不少，但那種視一切常規於不顧的新，也的確是給人以相當深的印象。至少在我們那天同去的一半人中，我想會是這樣。
那位建築師解釋說這個項目主要是貫徹了開發商的一些思想，過程中所有的障礙，不論是理論上的、規范上了還是技術上經濟上的，也是由開發商負責出面清光。也許目前的現實就是這樣，也許我們的規范應該做一些調整了，也許我們必須承認因所處環境的局限，在很多事情上，我們已不比我們的客戶更有眼光。
大家啞口無言，有銷售業績在那兒擺著，最後證明誰對誰錯的只能是當前的市場。
我試著讓自己靠在那道朝南的玻璃欄板上，那玻璃是經過鋼化處理的，強度很高，這種昂貴的材料在我自己的工程裡也用過，為的就是逃避那個目前規范中低窗必須安裝的欄桿。
靠著欄板的是一溜雨水箅子，灑在身上的是北京冬天下午的陽光。
可我還是寧願這陽光灑在起居室或是臥室的地板上，寧願挨著一棵真正長在土裡的樹而不是高強度的玻璃護欄，寧願踩在腳下的是摻著石子沙粒、混著樹屑草籽的泥土，而不是這樣一塵不染只擺著幾個另類雕塑的空中庭院。
也許我太不另類了，一站在太高太新的地方我心裡就總會有那麼點兒顫。只有在最傳統、最常規的氛圍裡我才真正能感到安全。
我更願意一個被叫作“家”的地方，能夠簡簡單單，貼近自然。
這個關於建築與地域文化的國際研討會剛剛結束，那些從世界各地匯集而來的觀點將隨著與會者的歸去而四散。
當我那些在台上的同行演示著他們在為尊重和保持某一地方的環境和生活方式而做的努力時，我只有慚愧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做的許多工作其效果可能正與此相反。
我只能安慰自己說，那些事情就是我不去做也自會有人去做，在一個發展中國家的飛速發展的階段裡，不可能有放著沒人去掙的錢。
我不知道那些事由我來做，比起由另外的人來做是會更差一點，還是會稍好一點。
反正現在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利用一切機會到處去走、去聽、去看，讓自己那顆沉陷於繁忙事務中的心，在很隱蔽的角落裡還保持著那麼一點被刺時的——痛感，似乎這樣，就能與陽光、與泥土、與大自然及人的本質需要、真實情感，偏離得不那麼遠。
不過即使這樣，恐怕也仍然是一廂情願。
那個新近竣工尚未入住的樓盤位於城東，在北京只要稍微關注一點房地產的圈子裡差不多已經是盡人皆知了。
在車上，那位在某大設計單位擔當主管的建築師就向同行們介紹，說前些日子曾有幾位業主無理由退房，而開發商付了他們全款和利息後，轉手以現價賣出還又多賺了160萬。
那個樓盤比較適合從上往下看，先到了它那位於第37層的大廳裡，四壁和頂子的裝修全是用的噴塗成白色的金屬穿孔板，地面的顏色也很淺。很矮的窗台，矮到比公園裡供人下棋打牌的小石凳還矮，沒有欄桿，整面的玻璃把房間溶入了室外那高高在上的天。
可惜，天，不是很藍。北京城區的天空總是如此，不管是站在多高的地方來看。
那對房地產界的名人夫婦從那部正對著大廳的透空踏步板木樓梯上走下來，又走下那十幾級白色的大理石台階。
樓上是公司的辦公室，開敞式布置，四面也是落地大窗沒有欄桿。
十幾位中外建築師制作的概念設計模型擺在辦公區的最外邊，形成一道展廊，當初那一活動的策劃和實施曾給這個樓盤引來了建築設計界對之的許多關注。
大廳的入口處有工作人員在分發關於這家地產公司及老板本人的介紹圖冊和光碟，這位開發商永遠是位新聞人物，他對外面的反應非常之敏感，總能在關鍵時刻化險為夷，顯示出不同凡響的能力。
他此時正站在白色的大廳中央，語氣客氣地說著，周圍的建築師們隨意地站成圈，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一邊漫不經心地喝著咖啡，吃著茶點。
他的話不長，也沒有什麼觀點，所以一點也不會引起任何反感，寒喧之後就請他的副手帶著大家去看。任何時候都能夠很明確地知道對方真的需要什麼，這大概是他能與建築師、與主管部門，以及最重要的是與客戶總能成功溝通的關鍵。
我們是從23層開始看，那是一個叫“斜房子”的地方，腳下踩著的是高出室外23層的樓板，第27層的樓面封在上邊。這個四層高的地方因為朝南的一面沒有牆只有一道一米高的玻璃欄板，所以被稱之為“院”。
這棟樓裡有好多好多這樣的“院”，每隔個三、四層就有這樣一塊沒有牆的樓板。
這“院”裡沒有花、沒有樹，草也長不出來，鋪著黑色的地磚，本色的木板條在中間鑲成圖案。
“院”當中那斜房子歪歪扭扭地戳在那兒，只露出上半截，是位據說很知名的年輕雕塑家的大作。
這位房地產商四處匯集來一批很另類的藝術家，執意要把他的這座建築辦成另類藝術的展廊。
也是，估摸著不另類的人大概都不會來這裡買房，售價在每平米12000元以上，廚房、衛生間乃至某些臥室還要向這個陰暗暗、黑洞洞的人造“院子”開窗。
這樓從外面看挺有特色，深深的開洞造出一番光影效果。
那陽光，北京住宅中最寶貴的東西，就從那個大洞口進來，讓朝著這個“院”的每扇窗戶都象征性地來上一點。
這原是座寫字樓的結構布局，改成住宅費死了勁也就只能如此，好在開發商策劃得很有新意，給起了個好名兒，反倒成了賣點。
繼續往下，繼續看。
19層是那個“斜房子”的下半邊，15層好象是“小偷和狗”，空蕩蕩的“院子”裡臥著一條銅狗，臉朝外像是在吼。
那一層南面的玻璃欄板外側嵌著個正在往上攀躍的銅人雕像，領我們看的先生介紹說那就是“小偷”。
他說這裡的人都很有錢，塑一個能擋住小偷的狗，能讓人有種安全感。
他還說有了這種品位的雕塑，人們就不再計較有沒有花草了，也省了好些綠化錢。
往下是一人多高、四面有镂空字母圖案的金屬“煙灰缸”，跨越三層樓高的漆成古怪顏色的“滑梯”，最頂上是一個鋪滿拼花雨水鐵箅子的天井，最底下是一串很長很長的豬……
參觀中總有同行向著那位建築師提出許多規范上的疑問，這裡給人挑的出來的地方確實不少，但那種視一切常規於不顧的新，也的確是給人以相當深的印象。至少在我們那天同去的一半人中，我想會是這樣。
那位建築師解釋說這個項目主要是貫徹了開發商的一些思想，過程中所有的障礙，不論是理論上的、規范上了還是技術上經濟上的，也是由開發商負責出面清光。也許目前的現實就是這樣，也許我們的規范應該做一些調整了，也許我們必須承認因所處環境的局限，在很多事情上，我們已不比我們的客戶更有眼光。
大家啞口無言，有銷售業績在那兒擺著，最後證明誰對誰錯的只能是當前的市場。
我試著讓自己靠在那道朝南的玻璃欄板上，那玻璃是經過鋼化處理的，強度很高，這種昂貴的材料在我自己的工程裡也用過，為的就是逃避那個目前規范中低窗必須安裝的欄桿。
靠著欄板的是一溜雨水箅子，灑在身上的是北京冬天下午的陽光。
可我還是寧願這陽光灑在起居室或是臥室的地板上，寧願挨著一棵真正長在土裡的樹而不是高強度的玻璃護欄，寧願踩在腳下的是摻著石子沙粒、混著樹屑草籽的泥土，而不是這樣一塵不染只擺著幾個另類雕塑的空中庭院。
也許我太不另類了，一站在太高太新的地方我心裡就總會有那麼點兒顫。只有在最傳統、最常規的氛圍裡我才真正能感到安全。
我更願意一個被叫作“家”的地方，能夠簡簡單單，貼近自然。
這個關於建築與地域文化的國際研討會剛剛結束，那些從世界各地匯集而來的觀點將隨著與會者的歸去而四散。
當我那些在台上的同行演示著他們在為尊重和保持某一地方的環境和生活方式而做的努力時，我只有慚愧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做的許多工作其效果可能正與此相反。
我只能安慰自己說，那些事情就是我不去做也自會有人去做，在一個發展中國家的飛速發展的階段裡，不可能有放著沒人去掙的錢。
我不知道那些事由我來做，比起由另外的人來做是會更差一點，還是會稍好一點。
反正現在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利用一切機會到處去走、去聽、去看，讓自己那顆沉陷於繁忙事務中的心，在很隱蔽的角落裡還保持著那麼一點被刺時的——痛感，似乎這樣，就能與陽光、與泥土、與大自然及人的本質需要、真實情感，偏離得不那麼遠。
不過即使這樣，恐怕也仍然是一廂情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