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地鐵論經驗老到，當然數當地原居民。然而也因為習以為常，往往視若無睹，不若過境游客動不動就大驚小怪，隨時隨地撿到新鮮。

　　譬如在柏林，誰也罔視貼在月台地上的巨型禁煙告示，只有我低頭認真細看。雖然不谙德文，大意還是懂了：抽煙罰款15歐元。才15歐元？看來不是說說算數，真的會執行――區區數目違令者身上肯定有，就地正法一點不出奇。這比漫天殺價式的天文數字可信，罰一萬幾千的口號威脅性再大，可嚇不倒無賴的小市民：殺頭也拿不出那個錢，有本事拉去坐牢好了，政府還要供應一日三餐，偷雞不著蝕把米。不過德國人一般奉公守法，也比較有公德心，不像法國人勇於為個人自由斗爭到底。巴黎地鐵也禁煙，可是抽的照樣抽，從來沒有看到執法者干涉，手上的令箭有如雞毛。

至於為什麼不貼在牆上而貼在地上，大概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到處是海報和廣告，就算有空間，也很難與它們爭長短。車廂裡更教人目不暇接，東一幅印刷精美的宣傳，西一副欲拒還迎的面孔，抬頭還有播映短片的熒光幕，乘搭的假如是地上線，窗外的風景也不能不鳥瞰。一程10分鐘的車，簡直美不勝收到爆棚，偏偏下車後急步趕赴的是編排得密密麻麻的電影約會――出席電影節的艱苦真是不足與外人道！

　　捷克人長得好看的也很多，但是布拉格地鐵卻不慫恿乘客想入非非，氣氛總有種介於嚴肅和荒誕間的卡夫卡感，加上人生路不熟，只好專心提防小手。市中心的大站深不可測，而且自動樓梯由月台直通地面，踏上去大半天還不到盡頭，對有懼高症的人來說是場噩夢。有一位打扮摩登的小姐一踏上去就坐下來，看來不是因為畏高，而是歇歇腳，梯程之長可想而知。倫敦有些地鐵站也有類似的天堂地獄式自動樓梯，幸好一路牆上貼著小廣告，可以分散注意力。布拉格新近改裝的站也貼廣告，可惜東施效颦，倫敦的角度與平地垂直，它與樓梯的傾斜度垂直，看的時候要把頭打側，令本來好好的人也頭暈眼花。

　　前社會主義國家的建設，不能逃脫蘇聯老大哥的影響 ：莫斯科的地鐵大概是全世界最深的――據說在非常時期可以充任防空壕。自動樓梯也是一往直前一條龍貫通最高和最低，然而前前後後人山人海，倒是不怕往下墮――根本不可能。那種壯偉使人想起瓦格納的歌劇，由月台抵達地面，剛好是《柏斯法》序曲的演奏時間。地鐵站播音樂，我認為只有莫斯科擔當得起。

　　上海地鐵的擴音器日以繼夜響著，簡直營造了文化大革命主題公園的氣氛。那把女聲像在極力抑壓著不耐煩，苦口婆心扮演普渡慈航的活菩薩：“列車馬上就要進站了……列車進站時，請不要探頭張望，隨車奔跑，上下車，請不要擁擠，不要手扶車門……”不要不要不要，非把人逼瘋不可。進到車廂，一而再囑咐羔羊們先下後上，並且讓位給老弱病殘孕，和懷抱小孩的乘客。公民意義真的那麼低，需要無時無刻的提醒？最怵目驚心的是月台上“嚴禁跳下站台或進入隧道”，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剛巧附近有個倒霉的警衛員，我咄咄質問他：“時常有人跳下站台嗎？為什麼？企圖自殺？路軌上有黃金？”

　　燈箱的廣告更換得不頻密，隔了三四個月，還看到同一句金句：“時尚就是讓眼光比生活高一點。”因為長踞牆上俯視川流不息的人群，不著實際的耍貧嘴漸漸變得隽永，有點像舊社會的盲婚啞嫁，相處時間久了，兩個不相干的人生出感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