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重慶，不能不去瓷器口，一個靜靜地守在嘉陵江邊，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卻散發著似少女淡淡氣息的小鎮。站在小鎮的入口，一座小小的、很樸素的牌樓，沒有一些景區已經泛濫成災的假古董造作的炫目，但不能不讓你想走進去，走進小巷的心中，走進歷史的深處。

小巷很窄，兩邊屋檐低低的，仿佛每一片瓦、每一塊磚都要在你耳邊訴說一個古老的傳說。小巷幽深，午後陽光懶懶地在這裡構思著光與影。看三三兩兩的游人穿過，我默念起：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我突然想：假如天空飄起了雨絲，或是痛快地下起了春雨，即使逢不著那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聽一聽雨珠沿著屋檐滴下，丁丁冬冬地敲響石板，在水窪裡綻開一朵朵小花，那小巷是一具多有韻味的雨琴啊。

今天雖沒有雨琴，但並不妨礙我游走在小鎮的琴弦上。弦的盡頭，豁然開朗，世界也熱鬧起來，到正街了，石板路寬敞了許多。街旁茶館、小吃店、手工藝作坊接二連三，各家的小工藝品琳琅滿目，價格不貴，卻極精致。主人們熱情地打招呼、介紹自家的特色，游人們或掛著相機，或背著畫夾，或一把折扇握在手裡，在這家看看，在那邊坐坐，嘗嘗香脆的陳麻花，剝剝椒鹽花生。幾位滿頭銀絲的老人在一家茶館裡拉二胡，《二泉映月》於是緩緩地流進大家耳中。

我隨意走進一家蜀繡莊，房間不大，但明亮清爽，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地繡著一幅熊貓圖。莊裡陳列著一件件精美的繡品，從傳統的花鳥到現代的山水畫，其針法之嚴謹細膩，色彩之淡雅清秀，線條之優美流暢，無不蘊涵著中國水墨畫的格調，難怪在晉朝蜀繡就被譽為蜀中之寶。尤其是那幅《芙蓉鯉魚圖》，一條條鯉魚呼之欲出，銀鱗、吐出的氣泡栩栩如生，荷花更是風姿秀逸，我心裡不斷贊歎，和老板聊了一會，又學到了很多關於蜀繡的知識，當時就謅成一首七律：

訪蜀繡莊

三尺素缣隨興縱，疏針密線白雲蹤。

清泉激石聲盈耳，猛虎出山形帶風。

目定靈機捉蝴蝶，神凝巧手把芙蓉。

游人漫自誇精巧，一幅多為百日工。

一個民族的勤勞與智慧，大可以雄立在八達嶺上，跨越千年，綿延萬裡；小可以凝聚在這針線之下，尺寸之間，這也是我們民族與人民的偉大之處吧。

繼續向前，在一座高於街面的院子前停了下來：深水井，我念道。院門上一幅對聯：宅傍青龍雲吐瑞，門迎彩鳳草生芝。如此氣象，定有不同尋常的來歷。走上去一問，才知道：相傳1402 年，即明建文四年，惠帝朱允炆為逃脫叔父朱棣的追捕，在此院一枯井裡避難，口渴難忍，忽然井裡清水湧出，朱允炆才得以躲過一劫。有詩為證：

風雲一統說靈泉，井底波瀾匯百川。

共仰真龍拋萬念，至今氣繞馬鞍山。

從此，這口井就叫生水井，後又被稱作僧水井，最後誤傳為深水井。六百年後的今天，井已不在，但院裡蘭芳竹翠、燕舞莺歌，石桌竹椅，天趣盎然。幾個技藝精湛的民樂演奏家在這裡組建了一支深水井民樂隊，揚琴、二胡、笛子等絲竹飄香。人們品茗賞曲，自娛自樂，其潇灑之情恐怕連當年的大明天子也應艷羨不已。

吃著剛炸好的麻花，遙憶北宋建鎮時的另一番繁華景象，我還沒來得及從柳永的《望海潮》裡回過神，富麗堂皇的龍隱門就矗立在眼前了。既然叫龍隱門，自然離不開那位落魄的皇帝。原來朱允炆在馬鞍山躲了幾年後，被迫再次背井離鄉。他臨行前，站在這裡，看著江上千帆競發，想起自己多舛的命運，頓時潸然淚下。其實，中國歷朝的龍子龍孫們，有幾個能真正享常人的天倫之樂，他們有多少是喪命於自己的親人之手啊。今天，滾滾的長河早已卷走了江山時而姓趙時而姓朱的歲月，一切都屬於一個嶄新而又充滿自信的民族。前不見古人，後卻有無數來者。正像這條嘉陵江，江邊生息的人民。大江在我腳下流淌，此刻的她也全然不是朝天門那位高歌著直奔東海去的壯士，而是一位母親，溫柔地、無限愛憐地哺育著這一方的兒女們。對岸青山聳碧，幾縷還帶點綠意的江風朝我徐徐吹來。我更覺得門上那幅對聯何等貼切形象：夕陽斜照，分波輪影隨流去；晚霞初笄，隔岸山形撲面來。江上金波蕩漾，不知不覺已是黃昏了，憑欄眺望，頓感心中有意：

嘉陵黃昏

白鳥翩翩搶鏡頭，銜銀點碧興悠悠。

夕陽一吻情同火，醉得春江不勝羞。

踩在點點斜陽上，鎮上的人們還在樂著，小孩子從街頭跑到街尾，玩著童年的各種游戲；大人們吹拉彈唱，下棋聊天，同樣安詳惬意。作為一個旅游勝地，瓷器口並不是世外桃源，但無疑比世外桃源更富有人情味和生活氣息。她宛如一個小妹妹，從杏花春雨的古詩詞裡走來，依偎在都市大哥哥的身旁，時代為她注入了新鮮的血液，讓她時時跳動著一顆年輕的心。

聆聽著瓷器口這支輕快柔美的小調，我又忍不住裁成八句，聊以作結：

游瓷器口

青磚黛瓦每情牽，石徑如琴信步彈。

淡淡丁香飄雨巷，娉娉豆蔻卷珠簾。

駐足小院二泉曲，放眼斜陽一線天。

欣感春風同浩蕩，千年古鎮又韶年。